【恩佐蛛】奇遇记

写字楼社畜恩佐 x 便利店小哥胡利安

情人节贺文!全文1.4w+

平行世界AU/大家都是普通人/曼城24小时便利店(主要是太子摇子厨子和哈宝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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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听得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别的脚步声会使我往洞里钻,你的脚步声却像音乐一般,把我从洞里召唤出来。”                                                        

——《小王子》

 

由Ashburys车站到伊蒂哈德球场要走上15分钟的路程,沿途有两家炸鱼薯条餐厅、一间酒吧,都在灰马大道上。酒吧对面、和阿什顿新街交界的地方有一个临时加油站,规模并不大,平时也有些冷清,但是依然开了配套的24小时COOP便利店。胡利安·阿尔瓦雷斯就在这间便利店里工作。

 

他已经入职了三个月,一个月放三天假,在距离加油站两个街区的地方和大学同学合租一套44平米二居室。每天上八个小时班,从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负责给客人结账、检查食品保质期、每隔一天清洁一次店面,如果下午有新进货,也要给商品登记上架。一般来说,在值班的前三个小时这些工作就能做完,过了凌晨两点,外面加油站还时不时有一两辆车停下来,而便利店已经没什么客人,只剩下加油员马赫雷斯会偶尔进来躲一躲冷。

 

便利店有一台电视机挂在收银台旁边,可以换台,可以播HBO的剧集和综艺,还存了很多球赛录像——他们都是曼彻斯特城的球迷,以往下午上班的员工福登会顺便把比赛录下来,好让大家休息的时候一起在店里看,调班之后这个任务默认落到了哈兰德头上。到凌晨两点半,胡利安会准时把电视机打开,播放一场录好的球赛。刚开始他这么做是为了打发时间,就像哈兰德值夜班的时候、一个月看完《地狱厨房》全六季那样,但现在却并不是。现在这么做是为了打开一个开关。

 

比如当灰姑娘在后院把所有豆子从煤灰中拣出来,仙女教母就会带着四只小老鼠变出南瓜车;当他开始用电视播放球赛的时候,恩佐·费尔南德斯就会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了。来得早一点,球员们还等候在通道里面,来得晚一点,也不过刚开球没几分钟。

 

他在旁边的写字楼工作,做体育新闻采编,加班到很晚,自己说第二天又会睡到下午,看上去已经适应了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他每天都买不一样的速食品,喜欢片装披萨饼、牛肉芝士三明治、还有三文鱼派和蒜蓉贻贝,习惯在餐饮台的自助饮料机接一大杯健怡可乐或者柚子味的圣培露汽水。经常穿白色的T恤、黑色的卫衣、或者深灰色的牛仔外套。不喷香水,但是身上有一股清爽的薄荷味,可能常用的洗衣液是这个味道。工作的地方不是很严格,只有拍宣传照才会穿一次正装,他穿起衬衫来很好看,尤其在准备加热那些速食品的时候,会将袖口卷起来,露出漂亮的小臂。胡利安希望他们公司每周都拍一次宣传照。

 

如果是周末的晚上,他临走前会买很多宝汀顿牌啤酒或者汤力水,还有各种各样的水果罐头;他也喜欢BrewDog精酿酒的组合装,但是从来不买香烟。胡利安会悄悄用手机备忘录记下来,室友无意中看见,以为是便利店有哪些商品打折,因为过了两三天,他们的冰箱里也出现这些东西了。如果买了咖啡,那说明他今天会在店里待久一点,也许要抱着电脑、三更半夜继续修改文稿。那么胡利安会特意把电视的声音调小,然后趴在柜台上假装整理供货商的电话,正大光明偷看对方——他工作的时候很专心,不用担心被发现。

 

胡利安常常看他一直戴的那副耳钉,亮晶晶的,质地和一般的不同,像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的无色蓝宝石。不过打在耳骨上,看起来很疼,不知道他在穿孔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这样说来,纹身也很疼,他身上照样大片大片地纹,钟表,玫瑰,藤蔓,侧颈上一杆小巧的箭,咽喉下面还有十字架。胡利安自己既没有耳洞也没有纹身,不过路过那些店铺门口也会忍不住停下来看——他人如何在身上留下疼痛又美丽的图腾。现在他会看着恩佐手背上那只眼睛,想象墨水刺进他的皮肤里作画时是什么样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认识恩佐·费尔南德斯。上个星期他们才第一次见面,那是胡利安从早班调到夜班的第一晚,心情非常紧张。交接时哈兰德告诉他没什么可怕的,阿什顿新街的治安情况很好,没有半夜出没的可疑人士、没有闹事的无赖、也不会有抢劫犯。硬要说比较棘手的情况,可能是在隔壁酒吧喝醉了过来购物的人、要沟通很久才能弄清楚他们到底想买什么;还有在比赛日因为主队输球而火气很大的家伙,不要搭理他们就好——如果是福登的话可能会和对方吵起来,那就麻烦了;但是胡利安的脾气很好,他不担心会起冲突。

 

到了后半夜,他确实不怎么紧张了,不是因为事实如哈兰德所言,而是因为自己是三个店员里唯一一个生活作息健康的人,不是夜猫子、也没有熬过通宵。胡利安非常敬业、但是昏昏欲睡地站在柜台后面,困得大脑有些缺氧。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声“你好”,还以为是室友叫自己起来关闹钟。过了十几秒,又听到一声更加清晰的“你好”,于是不得不睁开眼睛——然后像被一盆冷水浇头,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我还在上班呢!胡利安的内心大叫一声,他惊惶地看了眼面前的顾客,说了一串“对不起对不起”,手忙脚乱去抓要结账的商品。结果对方忽然从柜台前走开了,在他尴尬地站在那里两三分钟之后,又多拿了几样东西回来。胡利安生怕发生对视,简直不敢抬头,飞快地扫着条形码,试图挽回一些形象。海虾速食沙拉,一盒培根生菜三明治,24听装的Schweppes苏打水,还有一罐Costa即饮咖啡,是拿铁、从冰柜里拿出来的。

 

“12.5英镑。”胡利安贴心地、或者说补救似地把商品叠放好,又补了一句:“需要袋子吗?”如果要我就送一个给他,自己垫钱,他暗暗地决定。

 

“不用了。”对方爽快地回答,将沙拉、三明治还有苏打水捞起来,咖啡还放在桌面上。胡利安抬起头想提醒他一句,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把那罐拿铁推了过来:“请你喝的。”他的牙齿很白,又整齐又漂亮,头发染了白色,身上穿的T恤也是白的,看上去亮得晃眼。

 

他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连句“谢谢”也还没说,人家已经推门出去,只剩下一罐冰凉的拿铁放在手边,摸上去、掌心就沾到凝结的水滴。

 

虽然不太确定是不是因为咖啡,但是这天晚上他没有再犯困了。

 

第二天,为了避免再次睡过去,胡利安觉得他有必要在犯困的时候把电视打开看点什么。哈兰德告诉他下午录了那场对布伦特福德的比赛,而且好心地隐瞒了比分。等到凌晨两点,在恩佐把一盒速食番茄肉酱意面放到收银台上时,刚好播到布伦特福德的左边卫吃了一张黄牌、中锋痛苦倒地的画面。

 


胡利安结好账,把小票递过去,看到一条纹得浓墨重彩的小臂——昨天请自己喝咖啡的那个人。对方也抬头在看电视上播的球赛,刚好曼城的前腰大禁区外一脚远射,他挑眉,吹了一声口哨。“可惜没进,不过打得真漂亮。”胡利安也想说点什么,他准备说“确实打得好”、又想起来应该说“谢谢你昨天的咖啡”,最后只好点了点头。


在十五分钟的中场休息里他很难不去观察他——毕竟这个人的出现又突然、又特别。他假装很忙碌地走了一圈、给冰箱补满了饮料,与此同时朝那个纹身的小哥看了好几眼。对方非常熟练地使用着便利店餐饮台的热水装置,就地烹饪了他所购买的速食意面,然后坐在一边吃了起来,甚至没问他那个很难打开的调料瓶怎么用。

 

他一定不是第一天来这里的,但是他也不会是最后一天来这里,说不定以后还能经常和这个人打交道。想到这里,胡利安觉得还挺高兴。那个男生搅拌了几下面条,悠闲地看起了球赛。餐饮台和收银台是并排挨着的,而电视机装在另一侧,他的视线总让胡利安产生一种自己也被注视着的错觉。曼城获得角球,传到禁区,可惜被对方后卫头球解围。这场比赛打得很是胶着,好几个打门都差一点点,不是中柱就是被门将拨了出去。

 

“Penalty!”解说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来。一个点球,胡利安抬起头,默默地祈祷着。画面是准备罚点前的特写,第一点球手和队友说了两句什么,手撑着膝盖,眼睛看着球门,然后直起身来,把足球放在点球点上,助跑、射门——完美地打进死角。他在心里用力叫好,使劲握了握手掌,同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赞叹。

 

胡利安下意识回头去看声音的来源,店里唯一的顾客刚好也将视线从电视机移到他脸上,好像坐在酒吧里和其他球迷聊天一样随意地说:“我觉得曼城这场能赢。”然后又转头去看电视。他的面条已经吃完了,看上去完全不打算走,似乎要在凌晨三点钟的便利店看完这场球赛。

 

“……嗯!”胡利安听他支持自己的主队,心里很高兴,不用孤零零地看球赛,这让他更加高兴、心里对这个人亲切了许多。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曼城的球员都很不错的,我一直有看他们比赛。”

 

他只是出于礼貌而给出回应,没想到对方会接这句话,更没想到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他们居然还聊了几句。刚开始胡利安有点紧张,他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健谈、或者擅长应付small talk的人,怕话一说出口就冷场,所幸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无论他说了什么,对方总能够饶有兴致地接下一句,甚至赞扬他对球员配合的观察很细致、或者是看过的球赛很多之类的——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眉眼弯成专注而充满亲和力的形状。真是个好人,胡利安感激地想,如果我也像他这样会和别人打交道就好了。

 

曼城下半场的进攻节奏变得异常迅猛,配合也出奇地默契,这是球队在这个赛季踢得最好的一场。第87分钟,曼城在后场拿球,一路向前推进,边锋接球突破禁区,射门,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反击。主场球迷挥舞着旗帜,为锁定的胜局欢呼起来,这让他感受到了今天下午照耀在伊蒂哈德的阳光。真是一次久违的胜利,好比一场在盛夏冲刷掉酷热的雨,畅快无比。

 

胡利安转头,兴奋地想和那个男生庆祝一下,却发现对方要走了。他站起身收拾着泡面盒子、甚至还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桌面——本来这些交给店员来做就可以。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才是,起码问问他叫什么名字。“这位客人……”还没有想清楚找个什么借口,嘴巴先动了起来。

 

“这位客人?”看来确实是很老气的说法,像那种酒店大堂里会有的称呼。男生被他逗笑,咧着嘴露出他白净的牙齿,“你可以叫我恩佐,恩佐·费尔南德斯。你叫……”他的小臂随意搭在柜台上,身子往前倾,凑过去看他胸前的员工证:“胡利安·阿尔瓦雷斯。”

 

然后撤回来,好像打量一只小动物一样盯着他:“所以怎么了,胡利安?”

 

“呃……我们店在办活动,消费者可以拿一张集点卡,购物满二十次兑换奖品……什么的。”

 

……为什么要说这些啊!但是既然已经说了,胡利安只好尴尬地装模作样在柜台抽屉里翻了一通,找出集点卡递过去。

 

“谢谢,不过你刚才已经送过我一张了。”恩佐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将那张小卡片收起来,挥了挥手,“改天见,胡利安。”胡利安看着他走出便利店,外面已经一片漆黑,马赫雷斯和埃德森还在加油桩旁边走来走去,两个人抽着烟唠嗑,除了街对面的酒吧,估计没有哪里不是寂静的。这个点地铁早就停运,倒是还有最后一趟洒水车在街上跑,他应该住在这附近,会沿着空落落、湿漉漉的街道走回家,途径一盏又一盏路灯吧。

 

他在收银台后面呆呆地站了一会,才发现那个放口香糖的、最显眼的地方就摆着装集点卡的盒子——自己果然已经拿了一张给他了,就在恩佐结账的时候。胡利安心情复杂地看了那个盒子一会,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念别人名字的声音真好听。晚安,恩佐·费尔南德斯,胡利安望着刚才被他推动过的玻璃门默默地想,明天你还会再来吗?

 

这间小小的便利店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在一个人等待下班的时间里,胡利安随意找了一部动画看。“最好还是在同一时间来,”电视里的狐狸对小王子说,“比如说,你在下午四点钟来,一到三点钟我就开始感到幸福了。时间越接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可是,你如果想什么时间来就什么时间来,我就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准备好我的心。”

 

但是,就算恩佐每天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来,他来到这间便利店和小王子每天下午都去找狐狸还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并没有那种联系——区别于和每天在同一个办公室里工作的同事、每天送订阅报刊上门的邮递员、每天遛着狗路过家门口的邻居的联系。他对于恩佐来说,只是每天他会光顾的便利店里、一个固定的店员,和在办公室门口的打卡机器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常规生活中途径的一份子而已。就算他们知道对方的名字、偶尔能够聊上两句天,也依旧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胡利安一开始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因为他觉得恩佐对他来说也是如此,只是一个每天都来吃宵夜的顾客。不过当他在凌晨两点钟准时播放球赛却不是为了打发时间、只是希望可以像第一天那样见到恩佐时,事情就开始不一样了。他的心情改变了重心,他的愿望多了一个固定的宾语。生活的其他时刻,都开始包含了等待的意味。而他们之间的联系到底建立到何种程度,也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于是,当恩佐·费尔南德斯问他便利店能不能代收快递的时候,胡利安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倒也不是不行,”福登犹豫了一下,“毕竟我们自己的快递也可以寄到这里,有需要的话,我跟哈兰德当成你的快递签收就是了。”但是一定不能让德布劳内经理知道,他又说,凯文可是很严格的。这之后,偶尔会有一个收件人写着“enzo”的包裹寄到这里,被放在收银台最里面,而到了晚上胡利安会在给恩佐结账的时候把它拿出来,假装自己送出了一个礼物。

 

有时候是一些明显会带回公司用的器材,纸箱上大剌剌地写着“各尺寸三脚架一套待组装”以及“内有镜头、轻拿轻放”等等;有时候是一些看上去和工作无关的东西,比如家居投影仪、咖啡伴侣套装、超大号粘毛器滚筒、游戏手柄还有可折叠野营小推车什么的,总之都不是轻便小巧的物品。果然是把我们这里当成了物流仓库,胡利安幽怨地想。

 

包裹上有写恩佐的号码,他默默把这串数字存到自己的手机里——或许哪一天就有理由拨过去了呢?比如快递送过来的时候损坏了,或者被凯文经理发现、只好由他先带回家之类的。不不,如果发生了这样的问题,恩佐就不会把东西寄到这里来了。虽然到最后一次也没有拨过去,但是偶尔翻出来看看这串号码,也可以情不自禁地微笑一下,这毕竟是他悄悄拥有了的东西。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便利店里里外外装饰了一番,收银台上放了一棵小圣诞树,加油站边上又放了一棵花花绿绿的大圣诞树。由于是格拉利什挑选的,福登和德布劳内都认为不怎么好看。哈兰德对贴在货架上的纸花非常满意,还有各种圣诞老人玩偶,他觉得会吸引小孩子进来玩。不过胡利安最喜欢的是挂在门把手上的红果花环,香槟色绸带在上面打了好几个大大的蝴蝶结,还系着一串铃铛。

 

平安夜依然是他值班,哈兰德临走前非常热情地送给他一盒超大份曲奇饼,每个店员都有一盒,看上去可以吃很久。便利店里的电视要用来循环播放圣诞季折扣商品广告、以及Mariah Carey那首经典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起码放整整一个月,直到所有人脑子里都会唱这首歌为止。要是不播音乐,就能听到对面酒吧放派对拉炮和打鼓的声音,临近零点的时候那里几乎整个沸腾了,所有人大声地倒数,然后乒乒乓乓开始喝起酒来。

 

他没想到恩佐·费尔南德斯会这个时候走进便利店。胡利安以为他今天不会来了,事实上,却来得比平常还早得多。他身上冒着冷气,肩膀上有点雪花,推门的时候发现把花环弄歪了,仔细将最大一个蝴蝶结拨到正中间。“圣诞快乐。”恩佐什么东西也没有拿,径直走到收银台,微笑着对他说。外面的风很大,门口铃铛还在丁零当啷响着、敲到玻璃上,半天安静不下来。

 

“……圣诞快乐!”胡利安收拾了一下乱糟糟的柜台,赶紧把头上那顶幼稚的营业圣诞帽摘掉。他猜想恩佐应该是来取寄放在这里的快递的,弯腰找了一会,从堆放装饰的地方扒拉出快递盒,放到台子上。“你的快递在这里。”

 

恩佐把快递盒拿起来晃了晃,又放回胡利安面前,往桌子上扫视了一下。他找到一把用来剪纸花的剪刀递了过来:“你拆开看看。”

 

……啊?

 

他看着胡利安茫然的表情,眼睛又笑起来了。恩佐的手指握着剪尖那一头,用塑料把手敲了敲快递盒子、又轻轻碰碰胡利安的手,像是美术课上给小孩子做示范一样。

 

“拆开看看嘛。”他又说。

 

胡利安只好拆开了快递盒子。商家仔细地包了好几层,他从气泡纸里掏出一个柔软的颈枕,还是圣诞款式的、棕色麋鹿长着一对红色犄角。看着就非常舒服,他忍不住多摸了两下,觉得毛绒绒的质感也很可爱。想到“恩佐会买这样的东西”,忽然又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看见一只虽然很聪明、但还是会被飞盘吸引注意力的边牧。

 

“很可爱吧?”恩佐满意地看了看他手里的颈枕,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还挺合适。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礼物。他一下子呆住了,看着那双期待又亮晶晶的眼,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开口,哪怕只是谨慎地讲一声“谢谢”,怦怦乱跳的心都会顺着他的音节掉出来。他现在就变成了那个胃里有蝴蝶在扑扇翅膀的人,变成了一瓶被大力摇晃过的汽水,一拧开瓶盖就慌慌张张冒出来好多气泡。可是为什么呢?胡利安想到这个最最重要的问题,飘飘然的心忽又忐忑不安,从一团巨大的棉花糖云收缩成一个紧实的、被抛到半空中的枕头。

 

“就当谢谢你一直帮我收快递,毕竟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占你们店的便宜、也没有交费什么的。”送礼物的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用各种手势比划着解释起来,“而且值夜班是一件苦差事,后半夜也没什么人,你可以戴着它在店里睡一会。虽然我知道你工作很认真,不过……”

 

“你的意思是说、以后,”他急急打断,然后又踩住刹车,硬生生把嘴边的话换成另一句:“……不想寄快递到这里来了吗?”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猜测如此迫切地占了上风,听到的每句话都像在说“以后就不到这里来啦”,让他心里的枕头一下子摔到地面上。胡利安难以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可能难看得快要哭出来了,使得恩佐也少见地表现出错愕。糟糕透了,他的反应太没有礼貌了,任何人送出礼物却得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回馈都不会开心的。

 

对方小心翼翼地盯着他,连忙摆手说:“当然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想送一件礼物给你。”看他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恩佐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重复了一遍:“今天是圣诞节。我只是想送一件圣诞礼物给你,不过看起来你是那种会问‘为什么’的人,所以随便编了点理由,没想到让你误会了,不好意思。”

 

——上帝啊,胡利安无助地想,他现在只好彻彻底底地喜欢上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完圣诞节之后,他们的距离明显拉近了很多,起码完全可以算是朋友,而不只是“可怜的夜班店员和固定在凌晨光顾本店的加班人士”、或者“收件人和快递寄放柜”的关系。胡利安对此感到很高兴,因为他们之间可聊的话题变多了,应该说是他敢聊的话题变多了:比如为什么总是要工作到这么晚、假期有什么安排这一类,虽说这些话题还是非常普通,放在之前、恩佐也完全不会介意,但对于胡利安来说是不一样的。

 

“意思就是:建立一种联系。”

 

比如,看球赛的时候,他可以邀请恩佐来吃那盒超大份的曲奇饼干,并且告诉他、上午班的店员两天就可以吃完一整盒;比如,便利店换了新的熟食供货商,他可以建议恩佐尝一尝,并且问问他觉得味道怎么样;比如,他可以问恩佐为什么要买粘毛器滚筒,而对方会告诉他是因为房子里养了一只会掉很多毛的布偶猫、合租的室友经常抱怨,然后他接着说,听说布偶猫的毛容易打结,你有认真给它梳毛吗?最重要的是,如果恩佐有一天晚上没有来便利店,他可以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为什么,还可以问他:“那你明天会来吗?”

 

他从一只普通的狐狸,变成了和小王子有约定的狐狸。

 

“我小时候还和他合照过呢,”有一次恩佐把电视上富勒姆队的一个球员指给他看,“不是这个……对对,这个。那时他还在效力河床,就是我参加青训那时候。”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也跟好几个球星合照过。”胡利安说,“我只记得有迪马利亚……现在都还挂在老家的墙上,是我去马德里试训的时候拍的。”

 

“那你比我有天分得多,”恩佐由衷地赞叹道,“那可是马德里。”

 

“最后也没有踢成嘛。好像还有巴西的里卡多来着,当时在那里遇到了好多有名的球员,我甚至都认不全他们……不过我最喜欢的球星不在那里,我还是最喜欢——”

 

里奥·梅西。他们相视一笑。

 

当然啦,最喜欢的还得是里奥。我还给他写过诗呢,他要退出国家队的时候我可伤心了。我也是,我哭了好久,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眼睛肿得睁不开。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他一起踢世界杯。那现在呢?现在?我是一个记者,恩佐说,最大的愿望应该是能采访到他吧。

 

他们聊遥远的家乡,每周末去外婆家吃晚饭都能经过方尖碑广场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道路总是修得坑坑洼洼的卡尔钦。聊过早结束的足球生涯,都记不太清是因为什么原因了,可能是由于还很恋家,可能是由于高度散光,结果来英国工作之后反而做了近视手术。相比于别人经常聊的事情——曼彻斯特的天气、地铁票有没有涨价、还有咖啡到底是买大杯还是中杯更划算一些——这些话题总让胡利安觉得自己被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后来他才知道,被了解就是这种感觉。

 

同时他也在了解一个自己所喜欢的人,将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像收集邮票一样收集起来。他们聊家里人,聊自己学英语时遇到的尴尬事;还聊规模夸张的烤肉,和各种在英国喝不到的鸡尾酒;聊他们上学的时候,永远不听最后一节课、和隔壁班男生抢足球场抢到打起来,还有他们踢球时的外号。有一段时间别人会喊我小蜘蛛,胡利安告诉他,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

 

“La Araña.”恩佐念着这个绰号,好像在咀嚼一块涂了很多奶油的海绵蛋糕。

 

新年过后,伊蒂哈德球场旁边要开一家新的COOP便利店,哈兰德有时候要过去帮忙,胡利安和福登的值班时间就都延长了。刚好恩佐的室友兼同事要调任,在找新的房子,没有时间照顾家里的宠物,于是胡利安在征得凯文经理的允许、还有其他店员同意的情况下,主动提出把布偶猫寄养在店里几天。后来他发现福登之所以支持是为了把周末钓到的鱼喂给这只小猫吃,而哈兰德是想训练它抓店里的老鼠,只好心惊胆战地把它关在笼子里——主要是为了隔绝外来的危险——到晚上再放出来。帮忙养猫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恩佐每天都会提早一点来看看它。

 

“它有名字吗?”胡利安盯着趴在柜台上懒洋洋的猫咪,问道。

 

“呃……没有。”恩佐非常抱歉地和那双幽怨的蓝眼睛对视了一下:“我不擅长给动物起名字。”

 

布偶“喵呜”叫了一声,然后从柜台上跳下来,似乎在抗议这种作为。于是胡利安非常好心地为它伸张:“那你想一个吧,想取西语名还是英语名?”

 

“都可以。”

 

“公猫可以叫vincent、naftali,母猫可以叫leandra、adria,我认识的猫都叫这个风格的名字。或者你有中间名什么的吗?挑一个喜欢的球员给它命名也可以,要是不想那么正式,也可以叫零食的名字,比如说milanesa、locro之类的……”

 

胡利安非常认真地列举起来,很快就变成只有他一个人在想名字了。无论他说什么,猫主人都从善如流地点头,表示“这个挺好的”、“这个也挺好的”,一副非常真诚但是又很不上心的样子。由于恩佐同意得太爽快,他反而觉得自己取的名字草率了,结果折腾了半天也没有选定。

 

“干脆叫恩佐吧,”胡利安想,反正也不是我的猫,“跟主人一个名字算了。”

 

“那怎么不叫胡利安呢?”

 

他好像看谁都很认真,就算说出让人胡思乱想的话,眼睛也还是很无辜,只会偶尔闪过一丝隐秘的笑意。“我觉得这个名字挺不错的,念起来就像一只小猫。”

 

“……不要。”

 

语塞了许久,最后就挤出这么两个字。

 

当时只觉得心里一顿,在恩佐离开以后,看着那只在货架之间来回巡视、到处扒拉的布偶猫,却无法避免地回想起这个瞬间,然后便觉得自己的心上有猫须在挠。似乎这句话分解成了粒子,而这些粒子还漂浮在便利店冰凉的空气中,呼吸的时候,随着氧气跑到脑子里,让他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Julián……Julián……怎么念都不像是猫的名字。他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出神,不明白为什么恩佐来之前的时间过得这么慢,走之后却过得这么快,好像还没有等多久,窗外的天空就由漆黑变成了鱼肚白,以令人惊讶的速度亮了起来。

 

他将自己的工作服换掉,推开玻璃门走出去,看着这个城市由静止变成了流动的形态。一盏盏熄灭的路灯、变向的车尾灯、闪烁的交通灯,酒吧挂上了打烊的牌子、锁上门,隔壁餐厅“哗啦”一下把卷帘铁门拉起来;车流从阿什顿新街的十字路口涌进灰马大道,再开进东体育场环路、罗斯利大街、还有菲利普公园路,白领们打着电话,手里拎着纸袋子、咖啡和公文包,从地铁口走进写字楼。别人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在许多个路口、许多条轨道线上,流畅地运转起来。而他的一天却是在这个时候结束的,像一个离群的音符,背道而驰在人流中走,这显得他的生活像黑夜一样寂静而空荡。

 

但从前这个时候感觉自己格格不入的落寞,现在却没有了。

 

寄养的一个星期结束之后,恩佐来店里把他的猫牵走,胡利安还没忘记问他到底给小猫取了名字没有。答案很明显是还没有,或者完全忘记了。最后恩佐在店里买了三包薯片,一包Pipers、一包Kettle、还有一包Tyrrells,他说回去之后要把三种薯片倒在三个猫粮盒子里,小猫先吃哪种就给它取哪个名字。布偶猫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表示不喜欢。没过几天,大家收到了通知,由于伊蒂哈德球场旁边的便利店装修完成,他们马上要到新店去上班。“新年过后人事调动特别多啊”,员工们纷纷感慨道,不知道为什么,胡利安想到了那只被牵来牵去的猫咪。

 

众人对于新店选址还是很满意的,毕竟对于一群曼城球迷来说,在伊蒂哈德球场边上工作就像是在天国的大门当保安,感觉自己已经头顶光环了。格拉利什尤其兴奋,开始幻想自己偶遇每个球星时要对他们说什么;福登再次强调他是拥有季票的尊贵球迷,大声宣布他们可以舍弃录像传统、直接去现场;哈兰德认为虽然只差了十五分钟的路程,但是那里的餐厅比这里好得多,同时他提出总是同一个人上午班是不公平的,起码在比赛日应该有单双周轮换的制度。“我们的新店面要大很多,有一块区域是划给球衣售卖专柜的,”德布劳内说,“说不定这个赛季结束那里就归我们管了。”话音刚落,大家又一次欢呼起来。

 

胡利安也很高兴,不过他有点忧郁地想,以后就不能在值夜班的时候见到恩佐了。还好只有十五分钟的距离,他们离得也不算太远,他下班回家就会回到这片街区;而且要是主动申请到这边来处理一些交接工作,说不定还能在店里遇到。况且有几天的时间呢,作为朋友,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还可以顺便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他们不必永远在深夜的便利店里见面,说不定以后他们会一起去烤肉店、或者一起去球场看球赛,对吧。想到这里,内心期待的心情又说服了先前的不安。

 

“对了,胡利安。”德布劳内一边查看着工作安排,一边对他说:“今晚你可以不用上夜班了,明天放一天假好好休息一下,后天直接去新店吧。以后还是上早班,我们按原来的排班表轮值。”这多出来的一天假期引发了一阵异常艳羡的感叹,福登忽然之间变成了那个比赛日也要上午班的可怜虫,惨叫一声,强烈要求单双周轮换制度马上实行,转眼间店里又嘻嘻哈哈地吵成一片。

 

这么快,胡利安想,可是他还需要多一个夜晚呢。

 

今天晚上难得地可以在正常时间入睡,但是由于生物钟已经完全适应了熬夜,他只能被迫头脑清醒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凌晨一点,忍受哪都没去却要倒时差的折磨。胡利安找出他之前存的手机号码,猜想恩佐现在应该下班了,试着拨了过去,结果只有一阵阵忙音回应自己。他更加心烦意乱,把手机扔到一边,心想,失眠又没有心思做任何事真是最糟糕的情况。又过了一个小时,精神好像更加亢奋了,他干脆从床上坐起来,换了一套衣服,决定去便利店碰碰运气。

 

胡利安穿过两个街区冰凉曲折的小巷走到十字路口,远远望过去,一排店铺全关了门,都变成一个样子,像一张张沉默而大张的嘴;只有加油站在四下漆黑里发出一点暖光,有份令人安心的、指引的意味在。马赫雷斯和埃德森正在给长途货车加油,他朝他们打了个招呼,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店里空荡荡的,只有接替他守夜的新店员佩罗尼惊讶地看着自己。“睡不着,想起来还有点工作没做。”好吧,这两句话连在一起确实造成了了不得的歧义,后辈的目光一下子有了几分敬畏。胡利安连忙向他解释,随口说还有资料要整理,抱着一堆账册钻进了员工休息室。

 

好像早了一点,他心想。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在外面待着和新店员面面相觑也怪尴尬的,还不如在这里等呢。优秀的便利店员工胡利安轻轻关上房门,随手翻看他手写的收支目录,开始思考要不要顺便把本季度述职报告给写了。干便利店店员还要写述职报告的,估计也就德布劳内手下独一份。

 

在胡利安把他的报告都写完一半的时候,店里传来一阵交谈的声音,有两个顾客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责怪另一个人喝酒喝太多了。听上去是恩佐,他少见地带了一个朋友来这里。对方倒也没有特别醉,抱怨说是别人不停地过来干杯、他自己也没办法。

 

接着他们挑了两支解酒饮料,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讨论晚上的告别派对有多灾难,还有“新房子”、“附近没有地铁站”和“找到新室友没有”这样的字眼冒出来。胡利安猜想这个人是恩佐那位准备搬迁的室友,上次就是由于他重新找住处而没有时间照顾猫咪来着。有别人在,说话也不方便,自己突然钻出来会不会不太好?他又纠结起来。

 

“请问一下,”恩佐对佩罗尼说,“之前一直在这里上夜班的那位店员呢?”

 

“之前的店员啊,”佩罗尼估计也是困得晕晕乎乎,忘记他正待在员工休息室里了。“他调到新店去了,在伊蒂哈德球场旁边。”

 

“哦,这样啊。”

 

胡利安想推开门的手顿在原地,他等了一等,但是这番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再多一句也没有。恩佐·费尔南德斯和他的朋友流畅地说起话来,他刚才随口问的那个问题,似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打断,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和自己发生的交集做一个处理,就这样摘出去了。

 

——他们接着聊假期要不要回布市去度假、周末可以开车过来聚一聚、有没有换工作的打算、想在曼彻斯特待多久。接着聊到一些他们合租的琐事,希望你不要老是把钥匙忘在鞋柜上、以后别再忘记关掉阳台灯。朋友对他说你每天晚上都回来这么晚,还以为都去酒吧玩了呢,没想到跑来这里;恩佐回答说这里很安静,酒吧里的人实在太吵了。而他,在休息室里呆呆地听着,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理由出现,也不知道三更半夜跑过来做什么。

 

他只觉得很尴尬,同时为自己内心那些期待感到羞耻。胡利安倒也没有多么悲伤,他为被蜜蜂蛰到的那种刺痛做好了准备,而实际上,似乎只是身上发生了一场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好比路边小孩子吹出来的肥皂泡飘到脸上碰破了,顶多有一点干涩而已。

 

生活本就这样合情合理又不留情面。他现在知道了,恩佐和他待在一起也许会很愉快,但是他是否存在对他来说也完全没有什么影响——这并不是“那种”联系。胡利安也没想要责怪谁,他只是不小心发现自己还是那只普通的狐狸,和成千上万的狐狸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是你自己的过错,”他想到了小王子说的话,“我从未想过要使你难受,但是,你却要我驯养你。”

 

胡利安默默地坐在门后听着他们的交谈,好像在听一出日常剧的台词,不过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不知道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待到多晚,直到门外已经没有声音,他才站起身来。估计已经离开了,他这样想着,推开门,看到恩佐站在收银台边上等待结账、正好朝自己看过来。

 

“胡利安?”他有些惊喜地喊,“你怎么在这?”那个在一边刷手机等着恩佐的室友也抬起了头。

 

“噢、我……我回来拿点东西。”

 

“你要调去新店了吗?怎么都不告诉我?”

 

“本来想的。”他勉强地微笑了一下,低着头,全身上下都有种退缩的冲动,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不过你现在也知道啦。”

 

“对了,之前不是说一起去看球吗?”恩佐走到胡利安面前,专注地看着他。“我买了两张季票,要是有时间的话,和我一起去伊蒂哈德球场看比赛吧。”

 

“……不去了。”

 

他们之间非常不自然地沉默了一下,这份沉默已经传递出了拒绝。

 

“我还要上夜班的,”胡利安小声地说,“没什么时间。”

 

不记得有没有道别,他就快步走出了店门,简直是慌慌张张地逃跑了。一路上都失魂落魄,根本不知道怎么走回去的。胡利安想,如果恩佐提早一天这样邀请他,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非常幸福,甚至觉得生命中发生了最美好的事,估计还会为此高兴两个月。

 

但是现在,他真想哭。

 

新店设在共富大道出口处、东体育场环道上,和伊蒂哈德球场的入口只隔六十五米。店面150平米左右,专门划出了一片出售纪念品和应援物的区域,轮值的店员也增加到三个人一班。虽然只隔了十五分钟路程,客流量却翻了几倍,让胡利安重新回到了他忙忙碌碌勤恳工作的生活。到了比赛日,外面的气氛从早到晚都非常热闹,球迷们会披着旗帜涌上街头,互相喊话、大声合唱、放着烟火为主队造势,还不停地有记者进行随机采访,把大家对于比分的预测都问一遍。

 

城市的白天就是一片喧嚣的浪潮,或许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每天与成百上千的人擦身而过,向其中许多许多再也不会见面的人点头、说“谢谢惠顾”,这使他忘记他人的能力突飞猛进。有时候筋疲力尽地下班,默默地回想一下,发现一张脸也记不起来,好像都是些模模糊糊的印子、晚风一吹就抹得一干二净。刚开始胡利安对这种情况感到非常陌生,后来他习惯了,并且无奈地对自己说,这种不舒服的合群感说不定能保护他。

 

于是他也同样,变成了随着这浪潮搁浅又入海的一粒沙。早晨六点半步上街头,下午三点半换下自己的工作服,然后到最近的餐厅打包一份晚餐。到了比赛日,他就和福登换班,值下午的那一趟,在店里把比赛录下来。虽然室友提议了很多次,但是胡利安始终没有去加入那些临时组建的酒局打发时间、也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掉联谊派对——他觉得在那里遇到的人只是想假装自己并不寂寞而已。

 

当有一天遇到恩佐·费尔南德斯的前室友时,他也没有认出来——这倒不是由于什么“忘记他人的能力”,只是因为那个狼狈的晚上没给胡利安留下注意其他事情的空间而已——反倒是对方出乎意料地认识他。

 

“胡利安!是你吧,以前在加油站那里上班的……没关系,你不认得我也很正常。”那人信心满满地朝他打招呼,非常自然地问道,“话说,你和恩佐现在怎么样了?”

 

“恩佐?”胡利安错愕得以为自己听错,“我们……我们没有联系了。”说实话,他偶尔还翻出那个一直都没有标上名字的号码来。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会盯着那串数字安静地发一会呆,但确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拨过去。也许有一天再看到这个号码时,也不会想起到底代表着哪个人了。

 

“是吗?”对方好像很惊讶,“我记得你们很要好来着。”

 

“那时候他明明早就不用上夜班,还半夜三更出门溜达,好几次我都以为他梦游了——不是找你去了吗?有快递他也不肯寄到公司的驿站,我觉得挺安全的,不过他非要说自己的东西老是被损坏,好像也拜托你帮忙代收了吧。后来连家里的猫也牵到便利店去了,我明明都还没开始找房子……”

 

从听到第一句话开始,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从鲜活的记忆里翻涌出来、压迫着心脏。等开口时,似乎声音都有些颤抖:“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调到伦敦工作了,之前的房子也没再租,听说住得离斯坦福桥球场很近……挺有意思的吧,从曼城‘转会’到切尔西了,哈哈。”室友抱歉地冲胡利安笑了笑,“这人本来就不怎么用社交软件,不知道为什么,手机号码也换了,所以我和他也没什么联系了。就是见到你才想起来问一句的。”

 

——他到伦敦去了。忽然之间胡利安回想起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如果在他约自己出去的时候说一声“好”;如果那晚不去便利店、到第二天再告诉他;如果拨通过一次恩佐的手机号码;如果在那个圣诞节可以鼓起勇气对他告白;如果他可以再主动一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哪怕多一句;如果多相信一点自己的心,或许他就不需要经受这样漫长而曲折的暗恋。

 

而他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永永远远地错过了。

 

“那个……恩佐给他的猫取名字了吗?”

 

在室友要走出便利店的时候,胡利安忍不住叫住了他,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说出口时,自己还蛮惊讶的,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记得这个问题。

 

“是取了。”对方想了想,“还挺特别的,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也不告诉我,就说乱取的。”

 

是Pipers、Kettle、还是Tyrrells?

 

总之都是薯片的意思,胡利安微笑着想。

 

“好像叫……La Araña.”

 

再见。狐狸说。喏,这就是我的秘密,很简单:只有用心灵看,才能看得清楚;最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他会忘记千千万万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忘记恩佐·费尔南德斯。他会在生活的各个角落想念他,就像狐狸看到麦田,会想起小王子金色的头发那样。

 

曼彻斯特春日的冷风,夏日晴朗剔透的蓝色天空,秋日飘落到街道上、堆在长椅脚边的落叶,冬日每一个橱窗,在窗外飞扬的细雪和变得冰凉的玻璃门。飞舞在伊蒂哈德球场上空的蓝白色旗帜,一直播放比赛录像的电视机,从街口路过、在城市公园里漫步的猫。热闹的比赛日酒馆,凭着人们心意兑在一起、不停冒着泡沫的啤酒,夜晚一层层灭掉灯光的写字楼。每一个充满了故事的白天,和有好多碎片的夜晚。

 

到了圣诞节,在店里摆上一棵小的圣诞树和一棵花花绿绿的大圣诞树,将系着香槟色绸缎的红果花环挂在收银台前面;到了情人节,把告白用的巧克力堆成塔的形状,黑巧克力和白巧克力放在下面,有心形包装的牛奶巧克力放到最上面。胡利安趴在柜台上手写有三行情诗的贺卡,准备放进花束里,让有情人一眼就能看见。他觉得便利店积极发展副业是非常正确的决定,这两天的生意都非常好,也可能是因为在这里买花气氛不错的缘故。胡利安会当面把卡片放进去,像花店店员一样往花束上喷点清水,然后对他们说“节日愉快”。

 

“但愿吧,”这位客人抱着一大捧玫瑰花,非常委屈地看着自己,抱怨说:“我喜欢的人太难约了。”

 

“为什么?”他笑了。

 

一双谁都不忍心拒绝的眼睛显现出可怜巴巴的神色:“因为他说他要上夜班,没什么时间。”

 

“他现在不上夜班了,”胡利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盯着台面,“而且再过十分钟就可以下班。”

 

“但是我怕他还是会说没有时间,以此为借口拒绝我。”听上去更加委屈了,不过嘴角却狡黠地翘着。

 

“那你还要约他出去吗?”

 

“要的。”

 

男生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我要对我的玫瑰负责。”

 

END.

 

 

 

在这里贴上小王子和狐狸那一章的结尾:

“正是因为我为我的玫瑰,花费了时间,才使我的花儿变得那么重要。”小王子再次重复这句话,以免忘记。

“这个真理,已经被人忘记了,”狐狸说,“但是你千万不要忘记。对你驯养的东西,你要永远负责。你必须对你的玫瑰花负责……”

“我要对我的玫瑰花负责。”小王子又重复跟着说,为了牢牢记住。

最后一句话是出自这里!对于胡利安来说,恩佐是那个偶然遇见从天而降的小王子;但是从佐子哥的视角来看,胡利安不是狐狸,是他“倾听过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聆听着她的沉默”、“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的玫瑰。

写文的时候一直在嫌弃自己的想法和笔法太俗了,又在搞双向暗恋,但是没办法我个人好像就是挺好这一口的吧……而且我流河双小情侣就是很适合一些“爱你在心口难开”的剧情(?)小蜘蛛在我看来是一个心里想很多但是表面上特别沉默的人、并不容易看出来他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你,这就很容易陷入一个劲暗恋的境地,所以恩佐你要主动主动再主动!

写上一篇的时候还是葡英异地恋,写这一篇的时候小情侣已经英超重逢啦,希望多多涨球甜甜蜜蜜,不要忘记看520德比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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